旅店老板娘烙得一手的好饼,我像个饿鬼似的一口气吃了三大张,再配上牛奶和鸡蛋,把自己撑得踏踏实实后,便在镇上溜达起来。
早上七八点的阳光空气能留人,心想会有多少人错过这样的好时光呢,虽然这里看上去也没什么人,我往有山的地方走去,实在是太想靠近去看看那些在阳光底下有好看的阴影轮廓的山脉了。印象中去年在云南的白沙公路上有看过,但那次为了躲雨赶路,也没能好好看个仔细。
我沿着小路往山的方向走去,一地泥泞,还和着新鲜热腾的牛粪,不觉得臭,倒觉得有种要蓬勃生长的趋势。东北的农舍房屋都很有童话的味道,篱笆、牛棚、羊圈,还有冒着炊烟的烟囱,麦垛子累得很高,好像一张架在半空中的大铺床,那些大尾大尾的狗尾巴草,我管它们叫狐狸尾巴草,没有规律地在房子周围这儿长一丛那儿长一丛,若是刚好背着光看,毛茸茸,金灿灿,特别虚幻。房屋外墙的颜色都是花花绿绿的,若按都市人的审美,你说这蓝天下盖个砖红色的房子,门口窗框涂层橘色黄色,烟囱却灰白灰白的;篱笆是天然的深棕色树干,但有些人家会做成尖角的木栏牌子拼成一排,再刷上一层浅绿,听着已经有眼花了,但亲眼所见却真是好看,直到回程时在火车上穿过小兴安岭时,我才明白为什么会那么好看,你看他们紧挨着的树林山脉,不正是那红绿橙蓝吗?那是上帝调的颜色,从一开始,就根植在它们的“配色认识”里了,所以这看上去很随意涂抹的颜色,其实都是最无功利心机的自然之色。
我趴在一个不高的围墙外看着一头牛在欢快地吃着它的早餐,才拿出相机,一只气急败坏的绵羊便从远处一路咩咩咩的跑过来赶我走了,也不知道它在担心什么,如此拼了老命地对着我叫,屋里的主人闻声探了半个身子出来看看,见是我这无害之人便躲回屋子里去了,绵羊的眼睛很奇特,眼球是浅黄色的,但眼珠子是个横放的矩形,看着真有点吓人,那眼神让我想起了电影《潘神的迷宫》里的迷宫守护神羊男以及迷宫里那个眼睛长在手心里的怪物,一个晴朗明媚的东北屯子突然就变得奇幻鬼魅了起来。
山脚终究还是过不去,走着走着就被另一户农舍给围挡在外了,有四头毛驴坐在大铁门外,你看我我看你。见着毛驴我特别高兴,因为刚过去的夏天就中了一句“驴叫声是红色”的咒语,为之着迷了许久,我抓紧拍照的时候,农舍的一个老大妈出来开铁门,说是要放牛出去溜达一下,还问我拍什么呢。我说,拍驴子,大妈说:毛驴子有啥好拍的?我说我们南方很少见得到嘛。
去散步的奶牛列队浩荡地走出家门,可是没走几步都停了下来,也不叫也不朝我走来,就这么齐刷刷地像看展品似的看着我,大妈也没管,把门关上就走开了,倒是走了一段后回头说:不怕的,都特老实。也不知道是跟我说呢还是跟她的奶牛们说的。牛儿很不放心的又看了我好一阵子,而两头棕色的毛驴已经围着我打起转来了,还有另外两头灰色的的毛驴则站在围栏外窃窃私语,像在讨论一个刚转学过来的新同学似的。
也可能终于发现我没啥好看的,带头的奶牛队长忽然决定还是遛弯去吧,于是后头的几头奶牛也紧跟着队伍遛弯去了。
就剩下我和俩棕色毛驴了,它们俩把我这人族从头到脚都嗅闻了一遍,这让我想起了那些驯鹿们,不过他们还会顺便在我身上蹭上点哈喇子,若是在南方,我可能早就给吓跑了,但当下却象是咒语对接了召应,玄得很,我满脑子里都是刘亮程《凿空》里那描写毛驴子的片段,那让人着迷了一整个夏天,关于新疆,关于坎土曼和毛驴的故事。
“…驴白天在驴群里散欢溜达饿了,晚上回到驴槽边此人拌好的草料。也有晚上不回来的驴,三五成群聚在村外的树林和麦场。还有的驴孤独地站在一块地里,站一晚上,不知道在想啥事情。你是研究驴的教授,不知道你害不害怕驴脑子里的事情。我害怕。晚上人都睡着了,驴不睡觉,彻夜地想事情。想啥事情,人不知道。人一觉醒来,穿上昨晚拖在炕头的鞋,接着昨天的生活往下过。昨天和今天有啥区别呢?没有区别。因为人睡了一觉,虽然也做梦了说胡话了,但是人睡醒天亮了。驴不一样,它没睡觉,眯着眼睛想了一晚上事情。所以,今天的驴和昨天的驴,可能不一样了,有些事情很可能被它想清楚了。尽管驴依旧给人拉车让人骑,但驴脑子里的思想不一样了。…”
——刘亮程 《凿空》 驴师傅 阿赫姆
棕色的毛驴粘人,灰白的两只则跑得远远不知道在想什么,毛驴会把头塞到你肚子前方,让你去摸它的前额,前额的毛发像精心修剪过似的,像个小男孩前额的那簇直直的短发,眼睫毛也长长的,一个低眉顺眼,顿时就软化了人心。有一头毛驴喜欢我的鞋子,低头闻了许久,不知是不是踩上了他草食料的缘故,另一只毛驴喜欢横躲在我身后,估计把我当作它待惯的一个木桩或一棵树了。我想听驴叫,可又不知道怎么能让它们叫起来,别人家的孩子,打不得骂不得呢。一开始我假装要走,它们就紧跟了一段,后来我蹲下把它们咬住的草扯了点出来,它们也没被激怒,自己走去有草的地方啃着,我决定不理会它们,走去找一只小牛玩,可才走近了一点,小牛旁的大牛就连草都不嚼了,又开始眼直直地瞪着我看,小牛倒是自在,眯着眼围着大牛不知是跳还是跑,我给它们拍了照也相互瞪了好一会,毛驴子还是不叫。
又过了许久,我往两只灰色的毛驴走去,可它们总是躲着我,这会回头一看,轮到那两只棕色的毛驴在远处咬着耳朵了,真想知道它们在说什么。就在这当口我听到了一声巨响,一开始以为是什么机器启动的声音,可再听,确实是“昂——叽,昂——叽”的叫声,这就是毛驴子叫啊,我赶紧回头看,找寻着声音的来源,真要激动坏了,居然和《凿空》里说的一模一样。
“驴叫是红色的。全村的驴齐鸣时村子覆盖在声音的红色拱顶里。驴叫把鸡鸣压在草垛下,把狗吠压在树荫下,把人声和牛哞压在屋檐下……驴叫刚出口时,是紫红色,白杨树干一样直戳天空,到空中爆炸成红色蘑菇云,向四面八方覆盖下来。驴叫时人的耳朵和心里都充满血,仿佛自己的另一个喉咙在叫……”
——刘亮程 《凿空》序 阿不旦村的声音片段
还真的找了好一会,才发现那只高叫的毛驴是被困在围栏里的,它烦躁不安的转来转去,眼看着同伴和邻居都在外头散步,它一个被关在笼子里,难免是心理不平衡,两头棕驴的其中一只走近围栏边,跟里头那只以脸颊互碰撞了一下,打了几个我这人族看不懂的哑谜,里头的毛驴便安静下来了,灰色的两头毛驴闻讯也走回了围栏附近,和棕色的两只毛驴又互蹭交流了好一会儿,许是被围栏里的那头看到了,于是它又撕心裂肺的叫了起来。“昂——叽,昂——叽……”这个时候好像谁都劝不住它了,农场的也没见人影,那只关在围栏里的毛驴子便这么喘着叫着,鼻息里冒出了像火锅炉一样的热气。
后来出现了一声牛叫,慵懒且绵长,像是用尽了所有的肺活量,才平息了喧闹,其实也没有一下子就静止下来,是渐渐的声音都减少降低了,这时我隐约看见了老大妈,她好像在另外的围栏里捣着干草,驴不叫了,牛也一个跟着一个越走越远。
这才想起来要看看时间,发现自己也要走了,之前问好了大概的路线和用时,我得赶回海拉尔去了。毛驴们什么都知道,第一次说要走的时候它们就知道我是假装的,配合着跟了我一段,这次我是真走了,棕色的两头上前蹭我衣服口袋的位置,像是说就送君到此,多一步也不跟了。灰色的两头依旧是站得远远地行注目礼,我边走边回头看,看见它们也会偶尔回头看上几眼。
走回那段泥泞的路回旅馆拿行李,路边农舍里有狗追出来狂吠着赶客,我且当它也是为我送行好了,不让真会被它坏了心情,那只气急败坏的绵羊啃着主人给的新草料,也不叫了,砸巴嘴看我离开,我好像又听到驴叫了,好吧,我就当你们舍不得我,我也是。
一直以为《凿空》是部奇幻小说呢,新疆离我家太远了,离这内蒙古也太远了,很多听起来不可思议的事,那一刻才发现原来都是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去那里体会一下,至于那些关于驴的咒语,从此变成咒印,刻进心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