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向西2#}双时空之城 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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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毒水味和墨水味,是浸泡了我整个童年时代的味道。前者除了是因为我自小不争气的体质导致常常跑医院之外,就是我出生在大部分亲戚都是医护人员的家族里,家中的厨房澡房,任何不显眼卫生死角,都是消毒水的必到之处。

而墨水味,是因我从小被习惯地练写毛笔字。

大概在幼儿园中班,就是大字不识几个,铅笔也抓不稳的岁数,我就拥有了自己的毛笔和名字印章。每年寒暑假,我爸会拿一个铁制的药盒,在盒缘边上剪一个不到5毫米宽的长孔,用来把电视机的插头线卡在长孔里,然后盖上铁盒盖,并在开口边上自制一个迷你的小铁锁,好把电视机的电源插头锁住。同时准备一摞天蓝色封面的描红本,还有墨条、石砚、毛笔,好让我在他们上班的时候,不会在家里不受限制地看卡通片。在那个没有多少假期作业,没有补习班,没有家庭电话,更无法出门玩的年代,童年就是这样无所事事,不热爱也不反感,用写完一本又一本的字帖,来打发奢侈漫长的时间。

于是在我10年前第一次走进西安书院街时,那一整条街的墨水味,让我当时认为拥有一个“失败学子生涯”的自己,找回了一点卑微的自信——

因为练字所形成的书写功力,我会被老师表扬的原因大概就只有“字写的工整、好看”这一个特点。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被表扬过,也在家长会上被表扬过,直到上了高中,以成绩为主要评判标准的那些年,才渐渐无人提过“你字写得好看”这件事。

所以高考惨败后的一个下午,我站在两旁商铺屋檐有点黑黑破破的书院街时,看着经营书法用品的店家在门前裁纸裱画,磨砚挥墨,才第一次感受到童年时期没有带给我太多感受的练字日常,居然在我丢弃这个习惯后的某一天,起到了抚慰的作用。

一整条街的墨水气味,让我想起曾经单纯干净,儿童式的无欲求,随遇安,以及因为练字而获得的唯一一个底气很足,被表扬也不会觉得不好意思的渺小优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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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一个10年,我重游走院街,有一个世纪没碰过文房四宝的我,在想这书院街,可不可以让我回味一次被一种气味一道街景抚慰的感受。

虽然,我早已不会为任何不优秀的成绩而不开心;信息时代,执笔写字也变成一种可有可无的文艺情怀。书院街的店铺整体粉刷一新,曾经裁纸磨砚的店家,如今都坐在玻璃货架后,用手机看这综艺节目,街道中间卖起了更为丰富多样的旅游纪念品,那一年买不起的百元皮影装饰小挂画,现在不用20块钱就有交易。

10年前我在书院街找了一个老师傅,请他给我一个刚刚找风水大师改了名字的朋友刻个名章,刻字的过程平静耐心,我在一旁也屏住呼吸害怕一出声就会让师傅滑了刀刻坏了字。老师傅用马克笔在外形不规则的石头切面上反写字体,然后打开他颇有年份的工具盒拿刻刀,将黑色的笔划细细挖掉,边挖还边轻轻吹走碎石粉末,然后换过几把小的刻刀,细修不太平整的笔划边缘,最后在宣纸上盖出一个完美的白文章。

而如今我在书院街找到一个看上去有点资历的师傅,请他给我的侄子也刻个名章。

师傅依旧是十分熟练的在石切面上反写出漂亮的小篆,然后弯腰打开插板开关,电笔刀高速旋转,手起电落,石头上出现了名字,把石沫用笔刷刷走,盖章测试电刻效果,装盒,配送印台一个,前后不过5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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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年间,铁路提速了20小时,刻章少花了30分钟。

速度奔跑在不同的时空中,我所寻找的抚慰,不知道会以何种形式和步伐与我相遇。
而街道尽头,有红门松柏,亭院碑林。

碑林广场上有两颗银杏,南方很少这样的树,我珍藏过的几片银杏叶,还是9岁那年在北京潭拓寺里捡的。碑林的银杏还未变黄,只是叶缘有准备蓄势蔓延散开的黄边,让人有种无限延伸的缓慢和转瞬金黄的交错感。

墨水气味随着石碑亭厅的靠近逐渐浓郁,碑林里都是上了年纪的游客,稀疏,悠闲。深处亭厅里藏了无数漂亮的刻字,古人总是那么会巧夺天工,写字的力道千变万化,锤钉刻字的力道也仿如围绕着一个小宇宙的中心来敲琢运力,我在那里很难管住自己的手指,总会忍不住去触碰凹凸的碑字,像是可以通过指尖来吸收点什么能量,而两三米之外的老人却能眼看手不动,空气中有他念碑细语,如光线下的尘灰飘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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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碑林的展厅像迷宫,那种穿梭于不同时代的迷宫,你不知道下一个挡在自己视线前方的是清朝的碑文,还是元朝的碑画。但在石碑和石碑与石碑以及石碑之间,会看见与自己一样鲜艳的人在举目张望,疑惑今夕是何年。

心不在焉的游客不停地拍下一块又一块的石碑,制作拓片的师傅在初秋干爽的西安被围观人群堵出了一头大汗,路边弄墨卖字的人,单手执笔,写出了如他一样看起来沉稳不言的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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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世安稳,如碑字一笔一画,不担忧将来,不留念曾经,干净利落的样子。我在我所见的物事与物事所产生的光景磁场中,抓住了一根平和显眼的细线,线从我久远的,想要的抚慰中来,延伸至我不再轻易惊慌失措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