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生见过多少座山,已经记不得了。在我眼中,额尔古纳何右岸的每一座山,都是闪烁在大地上的一颗星星。这些星星在春夏季节是绿色的,秋天是金黄色的,而到了冬天则是银白色的。我爱它们。它们跟人一样,也有自己的性格和体态。有的山矮小而圆润,像是一个个倒扣着的瓦盆;有的山挺拔而清秀地连绵在一起,看上去就像驯鹿伸出的美丽犄角。山上的树,在我眼中就是一团连着一团的血肉。”
——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
坐着120码的车穿过一片黄绿赤橙时,我想起了我初中的地理课,地理老师能徒手在黑板上画出一个有棱有角的完美中国版图来,然后他会在版图里用砖红色粉笔画上山脉,蓝粉笔画出水系,再用绿粉笔画上草原和森林。草原用一道道斜长条纹表示,森林则是好多个堆挤在一块的小三角型。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会掉进其中的一堆小三角里,这堆小三角,叫大兴安岭。
秋天的大兴安岭适合远看,那些因年龄、品种和坡面斜度或日照时间,甚至其他原因长成的树木所呈现出的色彩,又岂是第一眼看见的黄绿赤橙那么简单。蒙族人总跟我说,要七八月份来,那时的草很绿,树林很凉快,而我一路看下来,那些早已涂刷进视网膜里的万千色彩,都无暇再想象另一片铺天盖地的绿色还会再醉人几分。
近看的树林更为魔幻,像爱丽丝掉进了兔子洞,总觉得有奇异神兽或另类生物会在林间漫步穿行。有一段路我觉得太阳底下少了几卷遮挡的云彩,阳光直直穿进树林,光影绰绰,视线早就挪移不开那景色,若定力再弱一些,早就不知今夕是何年了。
路上看见唯一一个骑行的人,不知夜里他会在哪片颜色的树林脚下安营扎寨,万千落叶做床,枝桠和繁星做被,然后美美地做一场春秋大梦。
车子一路狂奔,远远近近的树林连成看不到尽头的一大片,我想到我长久生活的那座城,也有一片没有尽头森林,那里面应有尽有,知识权位人事,拼搏运气和金钱,丰足又繁华,而眼前的森林什么都没有,只有神。
出林前遇见一条也许不再通车的火车轨道,我决定下车看看,在车上美景都是夹道欢迎着人,下了车后美景就会把人团团围住。原地转了一圈,我在大兴安岭。这个听了20多年的名字,为它背过课本,记过经纬,考过试,可就在那一天之前,我早就忘了它到底在版图上的哪一个角落。我在小三角堆里走了一整天,从茂密丛林的缝隙里,我好像看到那个坐在课室里看着黑板,但心思早已不知飞到校外哪家零食小店里的自己,又爱又恨,只因那时的心不在焉,让十多年后的自己,如此糊涂又惊喜地,被大兴安岭载上了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