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都没梦游过,所以不知道梦游是什么感觉。
“梦游街”这个词是从骆以军的小说里抄来的,他笔下的故事都很零散,但组合起来读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新鲜感。支离破碎的情景事物,似曾相识的话语面孔,如果要同时出现在一个维度里,大概也只有梦境里才会看见。
六月底拿到了这些黑白照片,到了七月底才再打开来整理,有那么一瞬间,我看见那张定了格的飞鸟画面,竟有恍如隔世之感,把这种感觉带入被窝里,便成了一道“我什么时候去过这个地方?”的梦中问句。
或许真是天气太热了,记忆也有被烤溶的趋势,我看着照片里每一条根本叫不出名字的陌生街道,一遍又一遍,想不起目的地是要去哪,而一路上快门捕获的景色,那些异域视野的角落都是在熟悉的话音里窜出,隐约看到远处的海水粼粼和眼前平铺开去的不曾经历的时代,迷迷糊糊地悠恍了一段,就当是在梦境里,梦游了一场罢。
这里好像以前在电影里看到的台湾,比如像在<美丽时光>里的窄街巷道,有花衬衫金发纹身的街头老大;无处不在的机动车;屋漏痕吊满了一段不长也不短的路边老旧骑楼,明明都没去过那个“电影里的地方”,却说得好像很熟悉似的,而脚下的这座半岛城市,我可是已经来过五六遍了。在这幻想与真实间行走,在某个天桥脚底碰见一个俊俏的混血脸庞,又或者遇见一个能够想方设法钻进行李箱里偷渡过境的赌场玩客,远远近近地错开了一个个眼神,忽闪的记忆,混乱的念头,一路跟着我热气腾腾地走在大街上。
不可思议之处,发现这个城市是一个巨大的钝角,总是感觉自己走在一条小浅沟里,往左往右,都是斜坡直上的密集住宅,里面的人是斜着生活的吗?空间的变换一下无法想象,但会把他们想成是夏加尔画里的那些漂浮的人,像在太空遨游,又浪漫又平淡。还好不会像<盗梦空间>里翻书那般翻过一座城市,所以也不会有惊天动地的离奇破坏后,莫名地掉入另一个更深的离奇境地。
有一扇门,在斜街的顶端,小小的,陈旧的铁墨绿色很像小时候家里楼下的防盗铁门,门上头有一片华丽的蓝天,没看见太阳在哪里,但脖子上被火辣辣地灼烧。有一座浅黄色的教堂,坐落在那天空之下,安静得只听得见风吹热浪拍打耳膜的声音,机械相机快门声不懂得清脆灵巧,“咔啪咔啪”重重地吵醒了在教堂里,或者躲在大树背后午睡的上帝老人家。穿制服的南亚保安有点凶,直直地站在台阶上,我见了心生恐惧,但不至于刀光剑影或是追杀奔跑。扭头转身返回现世,混沌断片,摸上了一架无比迷你的登山索道。
爬上了从未去过的东望洋灯塔,在一个炮台的平台上就可以张开双臂抱起一个澳门半岛。远处有一群鸽子自顾自的啄食地下的食物,灯塔旁边是一个小巧简单的礼拜堂,不太像网上看到的那么雪白圣洁。站在边上远眺濠江和新葡京娱乐场的安保人员倒是有电影里小人物的那种随遇而安的宿命感。
路边墙角随处可见长春花,小时候家里的阳台种了不少,但是在搬离了那里之后就很少再见到过。那时家对面的住宅有人家养了一笼子的信鸽,一放飞(是去送信?)的时候便会有几只飞到我房间的防雨棚上面走来走去,夏日午后一碗挂面下肚,风扇吹拂过黏在身上的细微汗渍,凉凉的马上起了睡意,伴随着鸽子的咕叫和扑翅的声音,就能梦见自己在飞奔下楼之时双脚会腾空起来,扶着楼梯的水泥扶手,慢慢地飞下去,听到有开门关门的声音,就会出现强大的离心力牵扯下坠,马上双脚着地(不能让人看到我的特异功能),落入楼道窗台下的凸出边缘。一只白鸽从耳边飞过,停落时还歪头看人,再起飞,羽翼张开,脸庞清秀,真如天使下凡。
趴在石头围栏上看小山坡里的野猫专心地喝着好心路人带给它的干粮和牛奶,一排好奇的灰白鸽子也站在一旁围观,偶尔有两只熟络地从面前从容走过,也不担心会被一时邪念灌脑的人们抱回家中慢火炖汤喝了。有时它们不知道是被什么不明事物惊吓,还是说好的一起起哄乱飞,总是一瞬间羽毛便飘落一地,便飞了个无影无踪,玩得十分带劲。待啪啪啪的拍翼声不再随意响起,才清醒看见自己在另一个山头的炮台围墙下,夜幕低垂,灯火昏暗,偶有城市居民在围墙下稀落散步聊天,抱在手臂里的城市已经回到远处,星光点点。东望洋顶端的转灯启动扫射,高调而警惕地安抚着这半岛小城一圈一圈一圈又一圈……
有个沙滩在山上,25A巴士走过竹排湾时是一段爬坡的路,都没来得及看清坡有多高,巴士便停在了黑沙滩总站。故地重游,这个地方好像变小了,人也少了。倒是让我第一眼看见有飞机在很远很远海平面上低空飞过,然后一眨眼便消失不见。拎着鞋子和袜子,光脚走在海浪拍打的边缘,沾了一脚黑色碎沙能被涌上的海水瞬间褪去,有飞艇在不远处快速掠过,不知道是从哪个方向开来的,或许是海里也说不定。浪花不停地撞向一块陷入沙地一半的石头,然后白花花地散成碎末。沿着边缘走了很远,但好像尽头也一直在往未知深处延伸,那通往之处,应该是所有旅游书都未收录的地方,右手大海,左手树林,是松柏还是什么,底下走过几个戴黄色安全帽的地盘工人,烈日晕眩,以为是猛虎出没,还没来得及自己吓着自己,就意料之外地唤醒了兽般的饥饿感,光脚往回走,闻香识路,在巴士站边上吃起了肥佬烧鸡。
随意上车下车,就去到了吃食遍地的官也街,嘴角一定是带着海边的烧烤油香,不然怎会被最普通不过的咸柠七和牛汤通粉满足得无话可说。身后坐着带胸卡穿短西装的精致OL,空调直直吹着我被晒伤的脖颈和手臂,冰凉的干裂疼痛顺道徒增了一些莫名的伤感,曾经我也这般青春繁忙,如今却垂垂老矣,坐在和小时候街头相仿的小吃店里,玻璃窗隔透的光线打在骨头和血管交错平铺的手背上,妈妈分好了一碗鱼蛋汤面,而我呢?
不是被惊醒的,只是非常自然而然地睁开眼睛,晒黑的手臂搭在旅馆雪白的空调被子上,电视机开着,东森新闻台,我城里收不到的频道。看一眼窗外,依旧是白天,却想不起几时几分。从枕头底摸出手机,早已经断电关机。
唯有疲惫酸痛的小腿在说:时间早已消失,而我,和你一起走了一段很长很远的梦游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