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慧真爱猫,她在她的散文集《单向街》里有写到。
以至于后来,每次读她的文章,脑海里都会浮现出一张有凌厉双眼的猫脸画像。
我很喜欢她文章里的冷静,看过一些书,才发现自己最爱这样的语感和笔触。
有时候读完一篇立马起了感想,这些几乎是平顺语气的的描写,是不是就叫作冷眼看世界?
然而马上就会把自己纠正过来,因为文章里的叙述,房慧真把眼底里的他人,
细致入微的线条,举手投足,乃至一个眼神就读出了心里所想,都一一揽入笔下,
如同纪实摄影师拍下来的,一张张真实朴素,却是越看越有味道的照片一样。
如果是冷眼观看,何来的这么煞费苦心,近乎雕刻般的记录着,她所热爱的这一座台北城。
摘抄片段:
-62- 素人建築只能廢物利用,除了陸上撿拾鐵路的拆除物,水面還不是送來禮物,順流而下的漂流木,到了海口,旋即被海潮推回,一推一擋,幾回反覆,逐停滯在家門口,開門即見,不勞而獲。趁著退潮時,沿著高腳屋的木梯下到裸露的沙坪,以漂流木穩固地基、修補房屋。潮漲時,同樣沿著木梯,解開系於屋旁的輕舟,也學附近瑜伽牽罟捕魚,不過通常不拿來吃食,也不做買賣,而是留給一旁等候多時的水鳥,白鳥叼著銀魚展翅飛去,也是一幅喚起鄉愁的水岸風景。
海口咸地,倒插的除了適應力強的水筆仔,還有從廣西黔潯江、柳江、桂江…輾轉流離至此的高腳屋。
這是流放的終點站,往前一步,就到海裡,再無土地可供附著。往後一步,岸上依先來後到順序,亦無容身之所。於是便學那白鷺鷥,單腳跟著潮汐,有時進,有時退,終期一生沒能站立一個頂點,也無所謂。
-106- 多年來挨著師大周邊生活,卻極少往尾端的河岸走去,大多不經意便越過行政邊界,過『麗水』栽『青田』兼訪『龍泉』。來到充滿文藝氣息的師大路前段,誰有地利之便,卻少進咖啡館,只是在外頭走逛路過,不為哪一家的咖啡,哪一家的音樂,哪一家的氣氛,哪一家的無線上網而稍有停駐。不去咖啡館讀書寫稿,故沒有傷心咖啡店之歌,或者風雨故人來的阿姆斯壯酒吧,大概錯過不少流動的盛宴。
亦少逛夜市,少進排隊名店,人總是貴遠賤近,諸如許家生煎包、燈籠滷味、阿諾可麗餅,以及一家新近需領號碼牌的去骨鹽水雞,遠道來訪者為著名氣,必定要湊上一陣熱鬧,才不枉此行。地頭蛇若還搶著排隊,似乎就是了在地的雍容氣度。也不進那種侯門深似海,天曉得有什麼的異國料理。從前師大讀書,下課後,和同學呼朋引伴去吃的多時簡餐店,無限量的白飯、盛不完的綠豆湯,回歸大學城飲食該有的粗糙和平價。
–110- 每每在外頭晃遊夠了,午夜過後準備回家,必定穿過夜市,取道師大路。有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屈臣氏,有早上十點掛號,半夜一點才輪到看診的皮膚科,有在鱔魚面樓下傳來鼓點的地下社會,還有凌晨四、五點仍鍋氣蒸騰的面攤,它們看守道路,逼退死角,讓夜歸女子覺得心安。
夜市的人潮散盡,滿地狼藉,留下來的垃圾,昭示曾經磨肩擦踵的盛況,只餘收攤者激起水柱清洗。餘下喝剩的金桔檸檬,要了一半的可麗餅,滾落的花枝丸,老鼠尾隨着食物來了,貓尾隨著老鼠之後也來了,貓追老鼠,只有人都走了。只有在這個時刻,熱鬧與荒疏,繁華與寂寥,不偏不倚,不多不少,調配得恰恰好。
-123- 文學作品中的小鎮,多邊緣人、零餘者、適應不良者、社會化過程中剩下來的人。即便是知識分子,如鄭文清<最後的紳士>的士紳階級、龍瑛宗<植有木瓜樹的小鎮>的小公務員,亦難逃格格不入、鬱鬱寡歡之感。唯畸人能無傷無礙,自長自滅,如七等生筆下的西濱『通宵』以及童偉格的北海『萬里』,同樣是海濱小鎮,同樣經營著早已過氣,再也吸引不了大批人潮的海水浴場。濱海並無太多優勢,沙地僅生得出麻黃,夏日無遮無蔭,入秋後東北季風吹得人頭疼。
不在海濱,反而在內陸,蓋起大型水上樂園,九彎十八拐的滑水道,人工海浪,氯氣取代鹽味,環台海岸線上的眾多小鎮終究成為遺忘之地,賣沙蟲釣餌的,賣海邊撿回貝殼做成珠串飾品的,賣畫蛇凌亂的泳裝、吹氣即成鴨子形狀的泳圈……每樣東西都被陽光曬得褪色,積了塵,烈日下的冷攤後來改賣檳榔,才能維持基本生計。沙地加上強風,無法種稻,地勢低平也無法種果樹,在濱海小鎮唯一的出路,不是離開,就是考公務員,剩餘者,荒廢終日無所事事,終成畸人。
-131- 值得一看的還有麵攤的顧客,若是個外國人,都說了點菜是門檻,不免要敬畏三分。若是年輕男女,那麼大概不是初交往的熱戀期,街頭巷尾的小麵攤,昭示激情已過,兩人終於也走入家常,歲月靜好。少見青少年,他們多半去了麥當勞。多見中、老年人,陽春面加滷蛋是昔時的奢侈,一再回味多好。用餐時刻少見人聲鼎沸的景象,麵攤的顧客不喜趁熱鬧,有時午餐吃得早,餓得也早,下午三點的空檔來一碗麵正好。也有一些加班遲歸的上班族,領帶松了,妝也退了,盡顯疲態,在暗淡街燈下吃一碗麵,會覺得與他們此時的落拓氣質十分合襯。
-132- 逛夜市,或許正服膺著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道理,從不是為了買東西去。沒人像對待百貨公司週年慶一樣地,將折扣情報蒐集好,折價券準備好,信用卡的紅利點數算清楚,如臨大敵似地,甚至是百貨公司的動線圖,哪一個電梯口衝到哪一個櫃位可以截彎取直節省最多的時間。滿額送、滿千送百,一方面是講求快、狠、準的精明俐落,是法家的寧可錯殺,不可輕放;另一方面確實拖泥帶水的痴心,是墨家的兼愛。
一家大小的穿著有點隨意,晚餐之後的散步,短褲拖鞋就出來了,也許還提包垃圾順道去丟,邋遢一點也無所謂,發電機所能供應的,就是昏黃暗淡的燈光,那燈光並不勢力,而是包容得多,再猥瑣的人身在其中,都有些朦朧美。逛夜市帶的閒錢也不多,我成長的年代,主婦還需做點家庭手工來貼補家用,錢總是用在刀口上,也許就準備個一百、兩百,灰塵順便買半條明早抹果醬吃的吐司。
-148- 射飛鏢、丟丟樂、夾娃娃、小精靈、小鋼珠、撈金魚……閒來無事的,無所事事的,終日遊蕩的,廢人,波特萊爾口中的flauner,口袋裡湊滿銅板,練得一身『無用』的技藝,例如夾娃娃,日久便知道下錨的時機與角度;例如撈金魚,日久便知曉拿紙糊的漁網如拿乒乓球拍,何時該切,何時該削,四十五度角的入水弧度正好;例如套圈圈,日久便知道店家使詭計,帶牛角的怎麼也套不進,於是便研擬出一次套兩圈的技巧,第一圈彈出,幫助第二圈達陣。其實,那些中年無聊男子,誰對娃娃機裡的卡哇伊凱蒂貓有興趣呢?誰對撈十隻換一隻,運動過量換回去馬上就死的金魚有興趣呢?誰對那些拙劣粗糙的陶瓷牛頭有興趣呢?有趣的總是過程,不是結果,如同逛夜市,逛多於買,熱鬧看盡,可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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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看她的文章,是在香港文学杂志<字花>里的连载,大概是两三年前的事了,
我记得那是一篇关于家楼下文具店的文章,也没记什么特别的事,
就是写着一些文具店的日常,竟会让人读后久久不忘。
后来在油麻地kubrick看到那本像是绝版模样的《单向街》,赶紧拿着跑去柜台付钱。
她的那种冷静语调,几乎是在我一边读就一边从指尖渗入全身,
以至于她的三本散文,我都非常珍爱的看完,连封面都没有一点折痕留下。
后来我失业的时候,拿着相机跑去以前寒窗十年待过的那一带晃荡,
写下了《似是故人来》这个系列,
直到最近看完《河流》,这个描写最底层最日常的台北城,
才恍然一悟原来自己一直在东施效颦。
《似是故人来》早已写好,
只剩最后那一篇因为图片没有准备好而一直躺在硬盘里没有发出来,
深知自己的文字水平还太欠缺,终究要靠图片来壮胆润色。
反而在读《河流》时用bookdarts标示出里面最念念不忘的几个场景,
读着读着画面就拼凑起来了,根本不需要什么图片跑出来画蛇添足。
其实《河流》里的每一个段落都很精彩。
读第一遍时还想着日后若去台湾旅行,一定要带着这本书去,
沿着里面的路名,去找到这么一个夜市或那么一个河堤。
但在读第二遍的时候,发现这么一派平淡和乐的画面里,
如果突然出现一个外人,会不会有点奇怪。
就像那些日子在澳门下环街市民宅区或者香港北角的糖水街巷里乱逛,
背着相机背包,一身游客装扮,迎面而来的人都会看多两眼。
那么就从自己的生活的周边开始好了,
学一只猫那样,眼神凌厉,身段柔软地,依赖,热爱着自己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