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桦树是森林中穿着最为亮堂的树。它们披着丝绒一样的白袍子,白袍子上点缀着一朵又一朵黑色的花纹。你只要用猎刀在树根那里轻轻划一个口,插上一根草棍,摆好桦皮桶,桦树汁就顺着草棍像泉水一样流进了桦皮桶里。那汁液纯净透明,非常清甜,喝上一口,满嘴都是清香。
以前我是和列娜一起去采桦树汁的,列娜走了,我就和鲁尼一起去。鲁尼每次都是先蹲在树根那儿,嘴里叼着草棍,待自己喝足了,才让桦树汁流进桶里。
我从来没有见过哪个人会像达玛拉那样热爱白桦树。她常常抚摩着它那毛茸茸的树身,满怀羡慕地说,瞧瞧人家穿的,多干净呀,像雪一样! 瞧瞧人家的腰身,多细多直啊! 只要我和鲁尼采回桦树汁了,母亲就不喝驯鹿奶了。她会舀上一碗,一口气把它喝光。喝完后就像久居黑暗中的人突然间见到了阳光一样,无限陶醉地眯着眼睛。
她还喜欢在剥取桦树皮的时候,把树干上那粘稠的浆汁刮下来食用。她剥桦树皮,比男人还有技巧。她握着一把锋利的猎刀,选择那些粗细均匀、表皮光滑的白桦树,在桦树皮最厚实的地方,从上往下先划一道口子,然后用刀横切上头,绕树一周,再横切下面,一块桦树皮就被顺利地揭下来了。 因为剥的都是树干,所以脱去了树皮的白桦树在被剥的那一年是光着身子的,次年,它的颜色变得灰黑,仿佛是穿上了一条深色裤子。然而又过了一两年,被剥的地方就会生出新鲜的嫩皮,它又给自己穿上耀眼的白袍子了。
所以我觉得白桦树是个好裁缝,她能自己给自己做衣裳穿。”
——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
旅程结束后我回到南方,有天在网上无意间看到一本名为<额尔古纳河右岸>的小说,作者是迟子建,此书还获得茅盾文学奖,我有种故地重游的兴奋感,马上把书放到kindle上拜读,故事里出现了很多我在那最北之地遇见过的生灵万物,其中那白桦林就是那一路上赏不尽的背景音乐。
从前有首悲伤的歌也叫<白桦林>,前奏的一小段手风琴与风笛,让我对白桦的印象从一开始就充满了俄式的悲壮和搭配着阴霾天空和飞翔鸽子的落寞情怀。此刻我看到书桌一角摆着我从白桦林里捡回来的一整瓶白桦树枝,脑海里全是那天亲眼所见的美丽晴好:没有一丁点杂质的蓝天和雪白的白桦互相映衬着彼此的纯净,而金黄的叶子则像赶集般兴高采烈哗哗地响着,树干上没有被篆刻了不知道结果如何的盟誓字句,更没有任何为纪念“战火烧到了家乡”的冷清场馆,这片在我脑海里顽固根植了许多年,郁郁寡欢的白桦林,突然有了一个欣荣的面貌。
不过后来还是发现了白桦林那有一股子的忧伤气质。那日我坐着绿皮火车离开内蒙,经过一些名如扎罗木得,博克图,富拉尔基这样的,像是只在史书里却未曾真正存在过的质朴村庄之时,看见那些小小的车站外墙,或是在火车轨道的旁的篱笆之上,总有写着“收购桦树泪”这样的字眼。桦树泪,一开始我以为是桦树汁,一程火车上都在默念着用“泪”代“汁”,好有诗意。后来查证,才知桦树泪是桦树干上的真菌,吸收桦树汁来做自己的营养补给。可想想又觉着桦树汁叫桦树泪好像也没错,用猎刀在树根上划一个口,那创口就有清甜汁液流出,可不也有一种泪般的伤痛吗?而桦树菌为自己吸取了桦树汁,最后变成的药材让人採集收购。细想那卖出去的,就是一株桦树经历了一段风吹雨打而结成的泪呢。
我一直没找那些到“菌”为何会变为“泪”的原因,而心里想的倒是那第一个取名的人,应是十分爱惜这些白桦树,把泪卖与他人,像是永别,万般不舍,只望那收购之人能好好使用这泪,或卖个好价钱贴补家用,或帮到更多需帮之人。随之想起小时候总听人说,东北内蒙一带地域辽阔,所以那儿的人心宽又粗莽,但今遇见“桦树泪”一词,也许就已经透露出在他人印象中,心宽粗莽之人也有很细腻真诚的内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