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步广州2#} 似是故人来-漫漫学童路

那一年我9岁,爸爸说我应该学着自己走路上学,于是便在与学校隔了一个天桥的金叶大厦让我下车,走过天桥到学校去。

小时候的我是个不太聪明的孩子,粗心、糊塗、甚至有点傻。这是从小在父母和兄长的评价里听到最多的三个词,于是我糊里糊涂地走上天桥,然后在同一边的另一个方向下了桥,来到一处和学校相似,同样有着长长栏杆围着的地方,可是我发现栏杆里面不是学校,而是北京同仁堂药店。

至今我还记得那时心里的独白:我的学校拆了吗?为什么变成了药店?我惊慌失措,也没有想到要看看马路对面(其实对面就是学校了)便急得一边强忍泪水一边跑回天桥上,然后走到刚刚我下车的那一小块平台。可那时发现爸爸不见了,书包还在他的单车上,我走在金叶大厦外面那一大段大理石地板上,止不住嚎啕大哭。

那时候小小的我只看见路人在我面前来来往往的下半身,一个好心的阿姨问我小朋友你怎么了?我说我的学校不见了,我爸爸也不见了。阿姨说我牵着你,和你一起去找爸爸好吗?我顺手就拉着那阿姨的手,仿佛是被人遗弃的小猫小狗,可怜巴巴地像是要赌上未来的一切去信任眼前这个陌生人。没走几步,我爸便突然在后面骑着车叫我,我转头一看,心顿时裂开了一朵花,一抽手便冲到我爸那里去。

之后我爸跟那阿姨致了谢,便载着我滑过天桥底下的那条斜坡,嘴里一直说着“还以为你被人拐了”“我就在学校门口等你,就是半天没见到人”“被你吓死了”之类的话,而我则是惊魂未定,红着眼吸着鼻涕,回到了学校。

自此之后我的这段经历成了一个笑谈,我哥第一次听说这事时笑得前仰后翻,说那傻劲跟小时候教我认钱时一样傻,怎么会有个这么傻的妹妹。父母一说起我小时候的各种蠢事就准有这一出,百说不厌。而我的漫漫学童路就从那一天开始了。

之后我便渐渐地从离学校越来越远的地方下车,自己走去学校,三年级的下半年,我便可以自己从家走路去上学了。

我家门前的那条先烈南路,在我最深的印象里,是有着一整排沧桑笔直的千层皮树,那对于一个幼小的身体和仰望的眼光来说,那是一个森林,特别是当我走在大树和我家大院围墙中间的那条路上,总有进入神秘之境的感觉。只是后来,我记不清是小学哪一年的某天早上,我看见伐木工开始用大电锯来锯树,上学时倒下了几棵,放学回来后又倒下几棵,到了第二天一早,便只剩下一排惨白的木桩。那条路一下子变得突兀奇怪,入眼的是对面医院大门和门前高架桥的长长引桥,以及车辆的川流不息。如今这一小段路又种上了不知是绿化芒还是桉树,还多了一个车站在前面,总之因为环境的改变和身体心智的抽长,这段“神秘的过路森林”便是我心里那些一去不返的美好景象之一了。

沿路上行,这故地一走,才发现儿时的我上学放学路上有着很多好玩的地方,比如华泰宾馆前的那一块工地,在我小学的时候那里围蔽了很久,我记得有时我会和同学,有时是自己一个,跑到工地里,爬上那有着斜坡的一片杂草丛里逮蚱蜢,因为带过几只蚱蜢朋友回家还被妈妈训斥了一顿,那时我在斜坡顶端的杂草堆里,总会想象着自己在悬崖峭壁边缘收集着什么珍贵草药,头上遮阳的草帽当作是少数民族的五彩头巾,背满课本练习册的书包是放草药的箩筐,殊不知我沉迷在角色代入的“采草药的小女孩”,只不过是在一片长满杂草的工地里捉昆虫玩耍罢了。

后来者工地变成了学车场,再后来变成了马路对面肿瘤医院的寄生虫,占足了资源优势,开设了一整排医治肿瘤病的保健大药房。

我不知道那片工地那时候是要做什么,只是看今日被商业世界分毫不差地占领着,我宁愿他还是一片废弃的杂草堆,反正无论干什么,都比开药房要好。

这条路冠以先烈之名,想必就和烈士有关,往下走是邓荫南烈士墓,很长一段时间里,墓园从外面看进去总是会让人觉得破旧不堪,墓园门口有一家花店,后来又摆摊卖着盗版书籍,那时候每每路过,总会看到有一本叫<人性的丑陋>之书,黑底白字,封面是一个大骷髅骨,触目惊心,而且与背后的墓园搭配,让人觉得那两深黑眼洞像要把人吸进去一般。

但是邓荫南墓旁边的兴中会坟场,卻是在我心里有着极为美丽的印象,他的外墙是一道墨绿深深的围墙,顶处爬满了牵藤植物,里面是一地金黄落叶,那时我唯一的一次进去看到的景象,坟场门口大开,两边疏落着一些长满青苔的无名墓碑,墓园深处是两座贴有照片的墓碑,墓旁有秋千,那一眼刚好有阳光洒入,温暖如画,一点也没有墓园给人既有的那种恐怖景象。不过虽然如此我还是不敢久留,生怕是踏入了别人的安详之地而遭到奇幻鬼怪的惩罚,比如坟场大门莫名紧锁,来时之路无端消失,于是看够了之后便撒腿跑离,从此就只是路过而已。

后来过了好多年,我和一远方的小姐姐在黄昏之时路过坟场,那时天刚擦黑,小姐姐说想进去看看,而我却变得不似从前般大胆俐落,站在外面不敢向前跨步。后来小姐姐自己进去了,出来时平静地跟我说见到了鬼火,所以不敢再往里面走。我那时一听已经吓得半死,但是她还是淡定地用她的高中化学知识,来跟我这个准备小学毕业之人,解释着鬼火与磷的关系,我根本听不懂,只觉得害怕。从此反而更加牢牢地记住那唯一一眼的眼光洒入,金黄遍地,以及静谧秋千与墓碑的最美画面。

兴中会坟场后面的一大块,是一条弧形的坊间,名称青龙坊,我在很小的时候一直认为是因为古代有青龙住过这里,所以叫这个名字。后来长大了一点之后觉得应该是那条坊道的形状宛如青龙盘绕,我没去考究她名字的由来,更喜欢用自己的想象添注于上。

青龙坊的其中一个路口就在我家大院边上,另一出口在兴中会坟场那头,中间有横巷横街可以通往青菜岗,华乐路,环市东路和建设淘金一带,若是碰上出门早,我一般都会走青龙坊穿出去到区庄桥底,再往学校的方向走,只因为坊间有很多小吃杂货,文具饭馆,还有好些同班同学住在那一带,若是碰上时间对了,一路走下来便聚集了一个上学小分队,叽叽喳喳的十分热闹。

在青龙坊里走了几分钟后会有一个分岔路口,那里曾经有一家小杂货店,我很小的时候妈妈牵着我走过那里,我则看见翘课逃学的哥哥在那里和别人喝酒聊天,我小人不懂事,拉了一下妈妈说你看哥哥在那,我妈见状要我别出声,结果回家后哥哥便是让爸妈关起房门来教训了一顿,而今天这家小杂货店连影儿都没了,变成了一栋高层住宅,漆金的大铁门,偶尔路过遇见里头住户的进进出出,嘭嘭嘭的关门开门声很冷漠。

再往下走是一个大的岔路口,有一小段坡度挺大的斜坡,那儿下去就是华乐路。这路口有一档单车维修铺,至今仍在,她紧挨着一株老榕树,店铺的人在树旁挂满各种单车车胎车轮车篮子,庆幸她的几十年不变,好让我每次见到它都能想起那一段美好的往事:某一年的春天,爸爸用单车载着刚上小学的我放学回家路过这里,那时单车铺前停着一辆大货车,而我的眼神又特别好,一眼就瞧见货车顶上接住的,不知从在哪掉下的几朵木棉花,我爸看我喜欢,便下了车迅速地从货车车尾的架子爬山去,为我拿了两朵下来。我高兴极了,但同时也为爸爸的这一举动十分紧张,我生怕他没踩稳摔了下来,也怕货车司机不知道会从哪儿冒出来说他,但是后来什么事情也没发生,我满心欢喜地一手一朵花带回了家。我清楚地记得那花儿都不算是完整无缺,但颜色鲜红似火,一透过光线,花瓣的边缘有点金黄,那可能是我见过最美的木棉。以至于后来,花儿都放干了,我还是不舍得丢,最后我妈趁我某天不在家时便偷偷清理掉了。

这一段往事我在很长的成长过程中一直不知道该如果去给它一个注释,后来上了高中,才听说有“女儿是爸爸上辈子的情人”这一说法,顿时觉得对极了,就是这样的感觉。而过了很多年后,我读了大学然后出来工作,经常会在很多次的梦境里,以一个第三者的不同视角,多次观看到一个爸爸为他女儿爬车捡木棉的景象。

单车维修店旁边,是各种各样的粮站,杂货铺,理发店,零食店,这中间有家文具店,我的整个小学时代都在那里买文具买本子。小姑娘对文具好像都有种天生的喜爱。看来看去看不完,挑来选去可到最后还是买回自己最常用的那一款,一直到我搬离这片区,这家灯光昏暗的文具店都还在,而再往后的日子我无意路过,却变成了一间药房,物是人非。

垃圾车站,华泰宾馆的大厨房后门,友谊百货商店的员工宿舍,远洋宾馆的横街后巷,这些老地方今日再走,会有熟悉又陌生的味道,我说不出来他们的变化在哪,或许是刷了墙补了缝,或许只是我一下长大了许多。倒是往后上班的午休之时看见那些学生放学上学,家长陪同的、结伴三两的、成群结队的,一如十几年前的我所经历的,从未改变。

走出青龙坊,穿过区庄桥底,就到了拥有神怪风水传说的嘉应大厦。区庄桥底是我小学时代的乐园,那时候大部分的零花钱都砸在里头的两家精品店里,经常会在那里买些日本动漫的贴纸,包书用的包装纸,有时还会下重本投两三块钱硬盘到抽卡机里抽出一些自己并不十分喜欢的动漫或明星闪卡。桥下还有一处游戏机房,经过都是嘈杂喧天,那一次是和我爸爸路过,爸爸突然冲进机房,在里头揪出了正在打机的哥哥,回家又是一顿教训。

区庄桥底逢年过节之时,有另一块空地就会腾出来摆卖年桔和各种花卉,桥底好像没法通电亮灯,每次进去都昏暗无比,桥上车来车往,但是人流总是不会少的,于是所有的鼎沸声音汇聚成一种独特的氛围,那便是我自小认定的,专属于过年的声音。

而那有着神怪风水的嘉应大厦,他的传说都是我从住在附近的同学和长辈那里听来的。话说是当年规划建楼之时就发现楼高之处正对着黄花岗72烈士墓和更远处的19路军坟,嘉应的老板觉得邪乎,便把楼房设计成刀锋状,刀刃处正对着两处墓地,好辟掉邪气,结果后来在黄花岗公园门口旁建起的东山新大新百货,听说就一直被刀刃所向而导致生意不好,而且还传闻那楼里的办公室常有白领瘁死……这些道听途说回来的东西到底是真是假我也不知道,倒是觉得每次抬头仰望这刀锋高楼,发现它几次改名易主,也经常东拆墙西装窗的,特别是在夏日太阳直射刀刃之时,反而更显得比那些军坟墓地更加阴冷。不过几年下来,与嘉应相对的商铺不少反多,至少在我看到区庄地铁站旁的那些饭馆,日日都坐无虚席。

嘉应与金叶大厦隔着犀牛北街路口,走到这个充满惊慌与傻愣的回忆之地,我便快回到学校了,如今那条我“生命中的学童之桥”已经在我毫不知情下拆掉了,我某一天坐车路过此地,发现诺大的天桥居然荡然无存,T字路口空空荡荡,心中便翻起了如那时“爸爸和学校都不见了”的相同心情,然后便是关于这座桥的所有记忆之画面的涌现。

我一路晃荡着走回了我的小学门口,然后再从小学对面的另一个犀牛北街口走回嘉应大厦那一头的路口,学童之时我总会在这个路口遇见一个跟我一样,提着饭盒袋子,穿着相同校服的小姑娘。四年级的时候我们分班,她便分到了与我同一层楼的隔壁班,我不记得那时我是怎么知道她的名字,在之后的四年级五年级六年级里,我们常常在大概的位置遇见,有时我会在他们班的窗口让坐在窗边的她帮我叫一下某个认识的同学,除此之外没有说过一句话,直至小学毕业。

我从未想过,这个家住犀牛北街口的小姑娘,将成为我翩翩少年时一直至今,还在一起的玩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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