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的最后一晚,窗外烟火璀璨。窗内,家人围坐电视机前,观看各个卫视的跨年晚会。我关上房门,翻开香港女作家韩丽珠的《缝身》,把最后的结局看完,然后伴着天空中的红光绿光,在睡梦里跨年到2012。
“所以,无论你是哪种身份的独身主义或不婚主义者,到最后还是无法避免地去承受社会规范带给你的压力而最终妥协了社会规范,那是一件多么无奈的事情。”睡前我在微博上写下这一段感想。这一年,我身边的朋友同学都相继地结婚生子,而我则走了另一条路,饥不择食地跳进许许多多个,统称为“小说”的坑里,去寻找一个“我为什么要和别人一样”的理由和出口。那一年,我27岁。
两年后的一个夜晚,我被困深圳罗湖,因为那天深圳迎来了一场六年来最大的暴雨,所有回广州的线路都被迫停运。其实我一早就知道那两天港深天气极其不稳定,但我还是没有想太多,在天未亮时就前往香港,全都因为那部名叫《缝身》的话剧。
这是一个情节有点奇幻,言语晦涩,意想铺天盖地的故事。它讲述了一个具有“缝身”法例的国度,一对男女经过严谨的配对就可以进行缝身手术,这样做不但可以提高就业率,减少住房占有率,而且还是一种社会潮流,就像在现实社会里,你出门时不拿着一台触屏的智能手机就无法见人一样。
故事的一开始,“我”和室友“微”都觉得人是可以快乐且独身的活着,可是在这个国度认为“没有任何人是完整”的主旋律下,“微”也渐渐被社会所改变,由支持独身变成无奈进行缝身,而“我”在毕业论文《隐藏的面目——连体人的第三张脸》的指导老师“腿子教授”的引导和母亲的压力下,窥探了一场“缝身”实验手术。
“我”渐渐陷入了混乱且不可自拔的地步,于是去缝身中心认识了与自己“相匹配”的“乐”,却发现他无法打开我内心深处的门,而我在进行论文的田野考察时又认识了“白”,发现他与“我”的接近像是找到可通往灵魂底层的通道。可是随后又发现那底层的“我”已经不再是“我”,于是我便在另一个自己的催逼下,与“乐”进行了缝身手术。
后来,“我”忍受不了缝身过后巨大的内心矛盾,找到了缝身后又进行分离手术的姑妈,在姑妈的口述经历中,仿佛看到自己无可奈何的未来。
结局是,“我”与“乐”进行了分离手术,也进行了“自己的”分离手术。
故事讲完了,很悲伤也很无奈,细想之后,发现这其实是我们每个人的故事,只是没有《缝身》里说的那么痛,而大多数的人,因为“不痛”所以并不在乎,最后,这种不在乎便让事情变成了习惯,然后,习惯变成了规范。
早在我刚刚毕业出来工作的时候,同住一个大院里有很多嘴碎的大妈大婶,都会在等电梯或者搭电梯这样极短的时间里,急于炫耀自己的孩子找到一个多棒的伴侣,有时候我会很不幸地在场并且不被她们错过,我和他们的孩子都是年纪相仿的同龄人,而她们便会抓住机会继续之前所说的话题,开始问我有男朋友没,什么时候结婚。我说,我没男朋友,也没想到要结婚那么久远的事情。然后她们就一定来这么一句:为什么还不找,要赶快找一个了,女孩子不能等的。一开始,我会对他们无言微笑,后来,被三番四次地问烦了,我的回答就是,我为什么一定要有男朋友?为什么一定要结婚?
我个性十足的回答堵住了那些碎嘴,也从此落得了一个“清高难相处”的名号,我觉得这没什么问题,因为我有一颗“不要委屈了自己”的私心。
那些年我大多数时候是独行侠,在不同的环境和心情下,有时候觉得自己帅呆了,有时候又会觉得自己很怪。但无论怎样都好,都无法摆脱“孤独”二字。直到2012年的前夕,我看完了《缝身》,才知道原来我并不孤独。
所以,为什么我在恶劣天气里还要前往三小时路程之外的香港观看这部话剧。这就是所谓的“共鸣”吧?
在看原著小说的时候,我处在一个“众人皆双我独单”的环境里,所以我理所当然地把小说故事里的“缝身”看做是婚姻:把两个“匹配”的人缝合一起,只要身体不会有太强烈的排斥反应,不会过于关心缝合的两者内心是否映合。这不正像一直根植于人们心里的那种“门当户对”的传统观念吗?对比双方的家世、学历、职业、社会地位,只要这些配对上了,其他什么都是次要的了。
有一年,我三十多岁的表姐想找一份离家较近的新工作,按理说从事了十几年的财务工作在能力上是不成问题的,但还是在面试时被直接拒绝或是对方收了简历后便了无音讯,而对方拒绝的理由就是就是她未婚,万一公司把她招进去后没多久,突然要结婚生子,开了她会被说没人性关怀,不开她公司的运作可能就无法很顺利的持续下去。这样的说法,真是印证了在小说里的那个奇特国度的缝身法例:缝了身便能增加就业率。
还有一年,我跟家里提了个建议,希望能重新装修自己的房间,因为当时的我及其渴望有一整面墙来安置我日益增多的书籍,而最终的结果当然是家里不同意。我父母还说,等什么时候你结了婚了,有自己的房子之后,你就可以在那里大展拳脚,爱弄成怎样我们都不会管你……
再之后,那些想要去远方的单人旅行,深夜里的同学会或者音乐会等,都会因为“你一个人太危险了”而夭折。又或者,某次老爸不在家,我一个人足足花多了两倍的时间把家里的风扇拆了清洗再装回,妈妈都总会感叹一句:“家里没个男人还真是不行。”
结婚,缝身,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好像就非要和这个问题打一个死结,不到结婚那天这个死结都解不开,然而不去“缝身”的结果会怎样?
“她今年都快40了,是个老处女啊!”
“他那么大年龄了还没结婚,是身体还是心理有问题啊?”
“听说她是女同,你没看到她总是和隔壁那个谁谁在一起吗?会不会有艾滋啊?”
“我是医生,你信我没错,你不结婚生小孩,你日后就会很容易得乳腺癌/宫颈癌/前列腺炎,就算你没病没痛,等你老得走不动时,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你就会后悔了……”
不幸的是事实也证明了,以上的所有言论和猜测,都有被实现,而且还经常能听到过。所以《缝身》里的结局,“我”最后进行了自我分离,精神上的,肉体上的,各种各样的支离破碎,但是,也肯定有一小部分非常幸运的人,什么损失都没有,只是,孤独终老。
这是我27岁时看过小说后的想法,两年后,我坐在空调温度开得极低的上环文娱中心,再次“阅读缝身”,本来平面的文字世界,今天在我面前呈现了3D的视野,也许是因为更立体了,我突然发现“缝身”不单指婚姻,她还有很多很多几乎是我们每天生活都必须遇见的无奈事实。加上故事在脑海里沉淀了两年,不长也不短的一段时间,生活经历,环境变化,以及人生阶段的走向,或许都能让我更饱满地理解“缝身”这个故事的寓意。
缝身,也许是我和现实之间的缝身,也许是我和工作的缝身,我和各种美好事物缝身;社会与人群间的缝身,各种社会与各种制度的缝身……所有所有的事物,都会相互缝身,都会经过相遇,取舍,疼痛最后缝合一起。有的缝合前千锤百炼,深思熟虑,结果长长久久,有的缝合简单粗暴,草草了事,所以引起了永不停息的愤怒和申诉。但是一开始,都会极其的痛苦,而结局,或是麻木习惯,或是愤怒导致了你死我活。
而我一开始认为的“我为什么要和别人一样”的这件事,没有对错,只有关乎对“缝合结果的敏感程度轻重”而已。
《缝身》里的国度认为“没有任何一个人是完整的”但是它们或许不知道“不完整的每一个人也是独一无二的个体。”所以,“完美的人”其实都是有着千仓百孔的裂缝。
“缝身(féng)”的故事,就是讲一个人成为“完整独立”之缝(féng)身的故事。
广深和谐号的售票口拉下了大闸,罗湖关口广场上兜住了一大片汪洋水池,我身旁站着两个穿着时髦,拖着大小行李箱和各种服装品牌纸袋的女孩。相比之下,我显得轻松多了,我只有一个背包,包里有钱包和通行证,两本很薄的港台文学杂志,几张话剧的广告宣传单,《缝身》的场刊,以及一双无印良品的廉价布鞋。
姑姑家的车来接我去她那儿留宿一晚,车上的表哥表姐问我去香港玩啊?我说对,和香港的朋友去看个话剧。
看话剧?这么新奇,真是第一次听,跑那么老远去看话剧,那都没有购物吧?
女孩子,应该买点护肤品什么的,香港又多又便宜……
“为什么我要和别人一样?
因为,每个人本来就是不一样。”
我心里这么想着,但是嘴巴说的是,
“嗯,我有买,我买了一双新的鞋子。”
左《缝身》繁体版 联合文学出版
右《缝身》简体版 重庆大学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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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NUS:《缝身》话剧彩排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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