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几乎要忘掉这趟旅程了。
但我记得那一场雪,那是我出生至今,见到的第一场,也是唯一的一场雪。
清晨的西北公路,潮湿且荒凉,藏在雨雾后的黑色祁连山脉,有薄雪随意散落覆盖,像巨人的一块还未吃完的提拉米苏。我看着手机里的实时天气,同时眼睛也无法离开车窗外的景色,隐约可见的雪山,橘红色的草地,突然身陷反向流动的羊群,和不远处骑马的牧人。还有三两骑行者与车子一路前行,在越下越大的雨中,觉得自己就像海洋里,被小鱼贴着肚子游的一尾大鱼。
像是走了好久的路,但远处依旧是浓雾里的巨型甜点,一早赶路的疲惫,被大雨浇得湿透厚重,我准备合眼穿过祁连县城时,天空飘下来斑斑白点,是碎掉的泡沫被卷在半空中吧,真是风雨横行的一天呢。我瘫坐车中四处张望,试图找出泡沫板的源头,但它们完全就是半空中突然出现的,我瞄了一眼倒后镜,只见司机专心看路沉默不语。而我脑海里一直匹配不出任何经验知识去解释我看到的景象。
我突然想到,也许,可能…
压抑着内心的狂喜,我用平静的语气问司机:师傅,这,是下雪了吗?
司机探头看了一下天,轻松地说道:是啊,下雪了。
“我从来没见过下雪!”
瞬间脱口而出,我甚至听到自己声音在颤抖,脸已经不自觉地贴在了车窗上。看地面,看天空,看中国小县城千篇一律的街景,被源源不断的细碎雪粒铺满。
司机得知我原来从没见过雪,像是有大笑了一下我这个可怜的南方人,又好像说了另一些有雪的往事,我记不清了,只记得那一刻忙于录影,拍照,控制不住地发出惊叹声,恨不得把自己和这方圆十里的漫天飞雪打包在一起,变成一颗永动的雪花水晶球。
之后的路途升级为风雪横行,出发前没有过多计划行程,又下起了意料之外的大雪,如今相隔一千多个日子后再回望,我记得的,是走了许多弯弯曲曲的山路,四周一片白茫茫,眼前能见度有三米或五米,司机把车开得小心翼翼,后来他还戴上了墨镜,阴天里的大雪已经能让人视觉疲倦与模糊。我在某个平坦的山间公路要求下车,给人生加上一小儿会风雪交加的经验,捕捉一群牦牛雪中散步的景象,然后在雪山环绕之中,体会一下看不见尽头的公路带给人的未知与不安。
后来,我看到了明显的,盘旋而上的山路,深灰色的透明气体蔓延在周围,偶尔有别的车子在旁加速越过,让我不至于走神至另一个星系之中。最后车子停在几个巨大的数字前,4120。我踩着脚下的厚雪,呼呼的风声中,吱吱的脚步声显得分外清晰。蹲下团起一捧雪,想起的是炎夏时的街头雪花冰;或是给冰箱除霜时,耐不住等待,用刮刀慢慢戳下的顽固冰屑。手指捏起一点点,雪马上溶化,背过身去偷偷尝了一口,带着对雪积攒了好久好久的好奇与幻想,在味觉迎接了一阵冰冷之后,竟尝出甜味。
4120,意思是说这个云朵下凡串门的山顶,海拔有4000多米。对高原没有任何反应的我,对海拔数值也无法表现出多大的关注,倒是数字后的那些被大雪压得不能动弹的五彩经幡,一个跟着一个,延伸进看不见的哪里。那场景如梦境,如果我一旦走进那看不见的深处,梦会止,人会醒。于是再吃一口雪,回过身来,让梦继续。
离开时抬头看见路口龙门架上的字,才得知这个地方叫做大冬树山垭口,相对于盘旋上下山路的路途状况,这个地名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下山时风雪变得更加剧烈,司机几次把车子停在山路间,等风力稍弱后才再次上路,小心谨慎,而后排的气氛截然不同,我一脸兴奋,跟司机说起某一年的圣诞节,我在广州热到穿着短袖的往事。
走走停停,终于安全到达山脚,司机松了一口气,回到县城边郊入住一家干净的家庭旅馆,女主人的普通话似乎不是第一语言,她简单地告诉我有热水,有毛巾,门后有扫把(用来扫踩进房间的沙子),司机和她熟络地像远房的亲戚,还从车尾箱带了很多东西给女主人一家。我坐在床边休整,窗户对着一座有雪的山顶,风雪好像都停了,夕阳余晖照得那儿闪闪发亮。
准备睡了,窝在有电热毯的被窝里,隔音不太好的旅馆,听见司机在楼上打着电话,西宁话和普通话夹杂在一起,隐约听到的,是说今天好大的雪,从没见过八月就下那么大的雪。
八月?
晃神间打开手机看日期,9月27日,农历八月十五。
熄灯,躺下,视线可以正好看见窗外的天空,那里铺满了灰色的云层,没有哪个角落被微微照亮,月亮也许在屋顶,也许睡了。我闭上眼,开始细数这一天,从我眼睛印入脑海里的纷飞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