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故乡

2014年的春节,我爸突然说起要带我的侄子,就是他的孙子,回他的梅州老家看看。说是不能让他这一脉的子孙误把自己妈妈的老家韶关大塘错认为自己的老家,好让小猴孩儿来一次彻底的认祖归宗。

今年已10岁的侄子听到这个说法和计划之后,马上拒绝并纠正道:“我从来没说过我老家在韶关啊!我老家在广州,因为我是在广州出生的。”此言和我十多年前说过的话几乎一样,不过最大的不同是十多年前我的这么一句话可能会遭来我爸的一顿训斥,而今天已当了爷爷的老爸,也只能当是听了句小狗放屁的无忌童言,独留长叹与苦笑。

不知道是不是人们都对自己出生的所在城市都有着一种特别的好感,哪怕那个城市无比落后或是你与之并不熟悉。我妈妈一句湖南话都讲不好,但一直非常爽朗地告诉别人她是个正宗的湘潭人;我爸不用说,纯正的梅州客家人;我和我哥都在韶关出生,念书的时候我的学籍表上一直(偷偷地)在籍贯栏上填上韶关这个地方;至于我哥,中专一毕业,就干脆跑回韶关发展自己的事业去了。到了我的下一辈,我侄子,便只认自己是土生土长的广州人,没有遥远的故乡,因为故乡就在脚下。

如果按照客家的老习俗,我们一家六口人(包括我嫂子)都应该是老家族谱里榜上有名的,一整个的客家家庭。但一直以来,除了我爸以外,我们几乎都不愿意承认自己“梅州客家人”身份(特别是我和我哥),在我看来这很像一个平伏不了的伤疤,或者是隐藏在身体里的某一段不受欢迎的基因,无奈的真实存在,却又无法磨灭之印迹。

我对“客家人”不好的印象起源于我奶奶,从小我跟我奶奶虽然时不时地住在一起,但一直不怎么亲密,因为一开始我总是听不懂她说的客家话,到后来我听懂了,却更多地听到了奶奶和妈妈间的对话(早期我妈妈会学着说一点客家话,但到后来我奶奶把我妈妈彻底惹毛了以后我妈就再也不说,也对外声称不会说客家话了。)具体的对话内容说来话长,总之光听语气就知道是一些不愉快的对话,所以就算我奶奶平常对我再好,我也会打心底的抵触。

然而撇开地域性,我妈和我奶奶的事情终不过是中国从古到今最难调节的婆媳关系问题,然而让我对这一个族群彻底的不喜欢,则是在05年春节是跟随爸爸会乡上灯的那几天的所见所闻。

那是我第一次去梅州兴宁,也是我最后一次踏足那个地方,有生之年我再也不想去那里了。

从广州车行四小时到达兴宁县城,便一直是泥泞不堪的公路和随地丢弃的生活垃圾,自然是让那时的我第一印象极为不好,不过如今对于这种现象我还是可以谅解的。但最让我吃惊的是进入镇上后,看到的是湿冷阴雨的天空之下和田地之上,清一色地都是女人,去草,放羊,搬运,锄地,所有的粗活重活,竟没有一个男人的身影,然而车行道老围屋前时,只见一群男人西装革履,头发梳得光亮,一人夹着一口烟,三三两两或坐或蹲,在祠堂门口,老屋门前聊天说话。围屋内本来就人少,零星见到一些妇女老妪,都在不同程度地干着各种家务。

我那次拍的照片里出现了几次的老妇人,据说是我的一个远房的姨婆,几天观察下来,她总是自己一个慢悠悠的去买菜做饭吃饭洗碗,然后静坐发呆,任凭时间在身边流过,却从没有一个同在围屋底下住的闲聊的男人,哪怕是他的儿子,也极少来照看一下这个老得不能再老的姨婆,当时一句客家话都不会说的我,每每看到老人孤独慢行,竟有点心生难过及悔恨。

隔了几个房门进入屋内,有几只硕大的无头苍蝇在眼前乱窜,屋顶瓦片移开了几个透光的洞,好让光线照下来看清屋内的情况:老旧铁床,凌乱被单,上面躺坐着我过百岁的爷爷,那也是我最后一次看见我爷爷了。他眼矇耳聋得厉害,连我爸爸都无法正常地和他交流,只能靠手写来告知他我们回来的天数,回来干什么,我多大了,在哪里读大学等。爸爸的字写得很大,于是短短的几句交代性的话,竟也写完了一整本单行练习本,爷爷得知了信息,应声也很大,但身体瘦骨嶙峋,虽然大声也还是没有什么力气,活像个隐居深山丛林里的老仙人。

我对爷爷的印象比我奶奶的要好很多,以前爷爷也曾经住过我家一段时间,虽然我依旧是听不懂他的客家话,但最起码他对我妈不会摆出面子的不友好,最坏也不过是无话可说而已。于是我和我爷爷坐了一会,只见爸爸静看爷爷,有种千言万语却是不知从何说起的感觉,我便溜出了房间,到围屋里走走看看,顺便拍些照片。诺大的家族围屋,空虚、冷清,但依稀看见灶房里熏黑的墙壁和每个房门边上贴了又撕的对联,这里曾经是热闹温暖过的,而如今年轻人都背井离乡,连我那个一直留在爷爷身边的大伯,也在围屋外建了一栋小洋房,供一家十几口人居住。

好像所有的人都离开了一样。

我奶奶在我来梅州的头一年夏天去世,四个月后我侄子出生,我一直不知道我爸后来有没有跟我爷爷说起这些事情,我也从不知道,爷爷奶奶那一代人对于联姻结伴的看法,以至于我到如今都没能了解到,为何他们会分开居住两地几十年直到离开人世。

那一年去梅州,是因为家中添丁,客家人添了男丁要上灯,一开始我是背负着不可违抗之父亲的命令和图个新鲜,便跟着车回去,后来才知道“上灯”这玩意只是针对家里的男丁,若是生了个女儿,则没什么可庆祝的,虽说是老祖宗留下来的民俗遗产,但终究还是重男轻女的烂朽观念,真的只是除了图个新鲜,也没什么好去纪念发扬或传承的。

那几天天气阴冷潮湿,整个镇上都没多少人,偶尔的几声鞭炮带来的只是令人厌烦的喧闹而后留下的一大段,仿佛直到永远的孤独和寂寞,爸爸总在屋里和人聊天,我哥在办成了他儿子的上灯仪式后便躲在镇上旅馆里呼呼大睡,我则是跟着爸爸走到老屋,然后在附近的田地里自己玩。

田地看着不大,但是走上一段再一回头却发现自己离老屋已经很远很远。田里的山羊懒懒的,生人靠近也不看一眼。

有一刻田间窜出一条大尾巴的犬类生物,见到我尾随紧追更是落荒而逃,还时不时转头看看我追到哪儿了,我远远地拍了一张照片,然后跑回去告诉我爸那生物的外形,得出的结论竟是一头黑色的小狐狸。

还有天下午还在一条横跨直入远方小山坡的小路上看见一个穿着灰袍的和尚朝山坡那头越走越远,一转身便不见了身影。

灰白的天空下这一切好像都不真实,但依旧难掩这个所谓“故乡”的空寂无聊和失魂落魄。

我们在镇上住的旅馆及其简陋,房门甚至都不能反锁,于是整夜整夜地无法睡得安稳舒服,亲戚家里的吃食油腻而且色彩夸张,只是吃了一餐便酿成了我前脚刚到后脚便归心似箭的焦虑心情。

临离开之前爸爸给我和爷爷在房间门口拍了一张照片,照片已经遗失,但我清楚得记得那照片的样子,坐在我前面的,是我那一百零几岁的爷爷,从清末民初活到现在一个多世纪,太不真实,就像那上山坡的和尚和逃跑的狐狸一样。

回到广州的几年后,我爷爷也去世了,我爸回去办了爷爷的丧事。当然,我没有回去,我也不太愿意回去,更准确地说,这些”大事”还轮不到家里的女人来参与和操办。而我其实也不太关心那里变得怎样,老屋还有没有人住,公路有没有修好。因为只要一提起那个地名,我就会第一时间想起泥泞的道路,一群什么都不做的男人和几个做得太多的女人。

今年爸爸的回乡提议看来是没有下文了,连当初想和他凑伴的另一个住在广州的大伯也没有再打电话来确定时间,我侄子肯定是不愿去这么一个凭空蹦出的“故乡”,几天后要开学的他,估计此时正在疯狂地赶着寒假作业。我也碰巧在这个时候整理那些散落在房间角落的照片底片,看见这9年前拍的“故乡”,冲印店用了彩色的冲印技术来洗这几十张的黑白照片,颜色错得离谱。于是我重新扫底,不断想象着照片里的那个地方若是天气晴好,田地碧绿的样子,但怎么想都还是如照片里湿冷阴雨的光景。

我突然想起“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这句话,我爸就像这话里的主角,但是“老大回”这个词怕是很难做到了,今年不回,往后年纪再大,也折腾不起这路途上的奔波劳碌。

老屋里的人越来越少,从老屋走出去的人也会越走越远,这个“故乡”,慢慢地也只剩下空空的围屋,然后再渐渐淡出每个后辈族人的生活轨道中。

我想那里曾经一定是个有山有水的好地方,兴宁,兴旺而宁静?不然也不会引得这个中原地区庞大的家族在那落地生根,我不知道我可以做些什么来表达我这有点可惜但又无所谓它在或不在的矛盾心情,只有借此留下一些文字,几张图片,聊以纪念。

只愿你一切安好,我失落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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