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向西1#}十年长安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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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安于我而言,是座疗愈之城。

如果说在去西安之前,我不小心给自己的生活划了一道伤口,那么去往西安的路,就是缝合伤口的线,而西安城就是最后覆盖伤口的纱布,她像是在告诉我,伤口最严重的时候,其实你可以选择不去看它,我帮你暂时掩盖,时间也会在里面为你修复。

十年后的今天,伤口终于变成了一道浅得如果不仔细摸都察觉不到伤疤,纱布虽然早已丢弃,但从未被遗忘。十年来我不止一次想要再去一次西安,所以这次向西的旅程,我没有一点犹豫的订了去往西安的高铁票,我单纯的想要去看看她,也想让她看看我。

广州南站,有像机场一样的高铁候车大厅。我在没有队形的进站人群中,看见铁路轨道伸向远方的雾朦之处,那里模糊,暗淡和消极的灰白色,像是我十年前,最难熬的一段时光。

2004年,我从高考中败阵下来,虽说并没有变成炮灰,但终是落了一个连我自己都瞧不起的成绩。离大学新生报道还有半个月,我妈决定让我跟着我爸的实验室和他的同事,前往西安参加一个科研会议,当然会议与我无关,我跟过去只是负责散心和玩。

我没有任何期许地上了火车,在我爸还在跟同事们打牌聊天的时候,我早早地睡到了中铺的窄床上,摇摇晃晃地,开始了我人生第一次的长途火车之旅。

半夜,车厢中鼾声四起,与在平路上不同,运行的列车如果突然静止的话,反而容易让人醒过来。28小时的列车,从广州到西安,夜晚停经大城小镇的每一次,我都会醒来,趴在床尾透过车窗,看昏黄的月台上孤单稀落,匆匆忙忙的人影。

他们高考考砸过吗?他们都上了自己理想的大学吧?
然后车厢缓缓移动,驶出站台。

后来火车开进清晨,我在没完全睡醒的车厢里来回走动,空气中有方便面的味道,热茶也冒着蒸汽,人们洗漱吃食,小孩小声嬉闹,气氛中完全没有跟高考有关的任何元素。我独自为此神伤了许多个日夜的大事,在一列清晨的火车里,开始走出了我视线。

当窗外的阳光足以照亮车厢的每一个角落时,我正在路过一大片青色黄色的玉米地,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除了海以外,这么大的一片空间。从起起伏伏的南方山水之地,到一马平川的中原土地。十年的时间里,这段原本要花上十几个小时来见识的辽阔,如今只要四个小时便能看到。
那日我坐在软厚,宽敞的高铁座位上,看见斜前方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孩拿着电话说:

“妈我大概5点就能到西安,嗯…有两箱行李…嗯不重不重,我自己能扛回去。”

我不自觉地看看她头顶上的行李架,搜索着有没有一个疑似装着榴莲的纸箱。



二十多小时的长途列车是一个很容易交到朋友的奇妙时空。在我后来的经验里,在列车上可以聊上两句的人,即便相互留了电邮或是社交账号,到最后98%的人都会变成你生命中一期一会的那一个。我在那次的旅途中遇到一个,只不过跟他聊上两句的是我爸,不是我。

如今我仍有印象的,是那个人比我大一点,男孩,高中毕业后南下打工。他跟我爸有一句没一句地讲他自己在番禺某家工厂的经历,语气不紧不慢,一副“就是这么淡定”的样子,从容随意。我那时坐在他们对面,也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对话,思绪时常还是会落到高考成绩单最后一行的可怜总分数上,我毫不费力地让自己的脸整理出一幅“对你们的聊天内容没有兴趣”的样子,后来想起当时其实是打心底看不起这个连大学都没读过的人。

对话断断续续地维持了整个午饭时间,最后男孩起身装热水泡茶,跟我爸说了句叔叔我去睡会,聊天暂时停止。
后来车到华阴县,他爬起来跟我们说,现在去车窗边上占个位置,等会儿可以看到一小部分华山。于是我爸和他的同事们都拿着相机,趴在窗台玻璃上,拍下那个根本看不到顶,但气势十分逼人的华山一角。

我从争相拍照的过道窗位退了出来,发现男孩翻身倒头继续睡他的大觉。

下午四点,车厢响起了广播:前方到站是本次列车的终点站-西安北站。请乘客们带好随身物品,准备下车…
我起身整理掉落在座位上的航空颈枕,kindle,手机耳线,充电线。也顺便看看那个回家的女孩,她手里真的只有两箱行李,没有什么我以为的“装有榴莲的纸箱”。

我不喜欢榴莲,但在排队下车的缓慢时刻,竟想起了榴莲飘散在封闭空间里的浓烈味道。

华灯夜幕之时,一天一夜的长途路程马上到了终点,我背好自己的书包,站在过道里等着大人们爬上爬下手忙脚乱的收拾。突然那个男孩跟我说:小妹让一让,我要把我的小莲抱下来。
我当时很错愕,以为他真的藏了一个人在行李架上,结果“小莲”从我头顶下来的一瞬间,我闻到了那种南方独有的味道,才恍悟“小莲”为何物。

男孩一边整理包裹小莲的报纸和纸箱,一边说,西安卖这个特别贵,比广州贵上好几倍。你喜欢吃吗?
我连忙摇头摆手,不喜欢,我不喜欢吃这个。他笑道,那太可惜了。
随后他就抱着他的“小莲”说:来,小莲,咱们下车回家喽。

我几乎是看着他走过这个车厢通道,然后转身消失的。这个一路上我不屑的陌生人,看来也是个幽默可爱的人吧?
那一刻我突然发现,没有高考,没有读上理想大学,说不定也能过上令自己开心和满足的生活?
比如像这个从广州带着小莲回西安的男孩,或是今天的我。

我跟着乱哄哄的出站旅客走出月台,无论十年前,还是十年后,这种状况依旧没有多少改变。我去了火车站广场环顾一周,找到当年夜色中正对我的西安二字,以及在我背后的长安城墙遗址。再一次站在这里,这个城市依然拥有一种广州没有的,无关历史地位的厚重与踏实的感觉,不知道是恰好与我刚好历经的事情有关,还是别的什么冥冥中的缘分。十年长安路,这之间我曾经在不同的城市走过,但能让我感觉像家又不是家的,既陌生又熟悉的,西安确是唯一一个。

后记:

我依旧很不喜欢榴莲的味道,但还是会在路过水果店的时候,心里称呼这个水果之王为小莲。

后来,也是在一趟广州开往哈尔滨的长途火车上,因为列车晚点得很离谱,我在车上看完了作家路内的「追随三部曲」,因为刚好在火车上,我很自然地想起了那个“带着小莲回西安的男孩”,有点幽默,有点善良,有点勇敢,他那十来个小时留给我的印象,直接成为了我心中的路小路。

我想,如果有一天我真能再见到这个“带着小莲回家的路小路”,我一定会问他2004年前后,他南下打工的经历,以及他后来十年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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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内 「追随三部曲」

《少年巴比伦》《追随她的旅程》《天使坠落在哪里》